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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

所属书籍: 我和我的命

年底前几天,李娟出院了。

“一个时期内别让她累着,以后会慢慢适应的,但是千万注意别得肾炎,只剩一个肾了,得加倍爱护……”

医生嘱咐我像嘱咐娟的家属。

娟在小超市门前伸展双臂,动情地说:“真想将它搂在怀里。”

高翔有所准备,不失时机地为娟拍了一张照。

当我将房本交给她时,她吃惊地问:“怎么会这样?”我就将房主要卖房和倩倩要给予精神赔偿的事大略说了一下。

“这卡又是怎么回事呢?”

“也是精神赔偿……”

我没给娟看纸条,因为纸条上有“你俩”两个字。

娟向我要过去手机,立刻与倩倩通话——手机传出一个不是倩倩的女人的声音,甜而礼貌地说:“对不起,您拨的号码已经注销了……”

她看着我问:“错了?”

我说:“没错。”

她愣了一下,又问:“你与她争了?”

我也愣了一下,平静地说:“绝对没有,我只不过替你主张了一下你的权益。”

高翔说:“我作证,是那样。”

娟将手机还给我,垂下头忧伤地说:“咱俩又将失去倩倩了。”

“你说过的,咱俩迟早会失去她的。”我这么说时,内心也不禁戚然。

“可……不该是这么一种失去法……这……这也太使人心里别扭了……”她抬头注视着我,眼圈红了。

我说:“是啊。”我轻轻拥抱住了她。

翔说:“有的事,只能顺其自然。”

五十几天的日子里,超市的收入减少了一多半——因为我隔一天就去探视一次娟,等于半天营业;而半天营业的超市,收入大抵少于半天。

娟回来后,又开始十五小时营业了。我怕娟累着,与翔约定,下午六点以后,由他来替我俩看店,我俩去他的照相馆休息,并睡在那里。第二天吃过早饭,八点开门前再来换他。

收入逐渐上升了,但再没达到原先的情况——同一条街上又有另一家超市开张了,而且比我们的面积大。娟忧心忡忡,嘴上却只字不言,反而劝我:“别急,你那口子不是说,有的事只能顺其自然吗?得感激倩倩,毕竟使咱俩没了交房租的压力。那么,除了咱俩吃饭、零用和水电费,稍有剩余我也满足了。每月剩余两千多,年底还两万多呢,那么也等于咱俩每人每年净挣了一万多……”

“我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
其实我更想说的是,我并不欠倩倩什么,论感激,我应该感激的是娟——小店的房本是她用左肾换来的。否则,每月还得交租金的话,那我俩差不多月月等于白忙活了。

翔明显地瘦了。

他的小照相馆也不能总关门,那他也等于白交租金;而白交租金对于他也是不小的压力。白天在照相馆那边营业,晚上六点再到超市来接替我和娟,真正每天上班十五小时的其实是他。好在他喜欢看书,没顾客的时候,在哪儿看书对他都是精神享受。

娟曾歉意地对他说:“对不起哈高翔,拖累你了。下辈子找对象千万别找婉之这样的了,太自讨苦吃了,是吧?”

翔呵呵笑道:“已经爱上了,咋办呢?这辈子认了,下辈子再说下辈子的吧。”他的笑声像我养父,样子也像。

一次偶然的机会,他才说他暗中托徐主任给娟介绍对象了。

我问:“你怎么不自己介绍?”

他说:“我是外地人,徐主任认识的深圳人比我多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娟想找什么样的?”

他说:“比她自己还清楚。”

“说说看。”

“李娟是一门心思要靠诚实的劳动多挣些钱的人。但是你要知道,普通劳动者每个月多挣一百元都不是容易的事,所以她需要一位同时是创业高参和左膀右臂的丈夫。亲爱的,恕我直言,你与她虽然是精诚合作,却绝非最佳搭档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她是要往前闯的,是果敢型的女性,性格上说干就干,对挫败的承受力较强。而你是随遇而安的,优柔寡断的,你对挫败的承受力远不如她。归根到底,你对钱的需求,没她那么迫切,那么强烈……”

我一边听一边思忖翔的点评,暗自承认,他说得挺对——如果不是神仙顶我那一坨子“事实上”的亲人需我周济,并且“事实上”周济成了我的责任,我对钱所持的态度往往类似“君子之交淡如水”——更直白了说,我不愿意为了多挣钱而使自己陷于忙碌与辛苦。

翔又说:“既然聊到这儿了,那我干脆更坦率地谈谈我的看法。亲爱的,我认为哈,在适当的时候,你应该终止与李娟的合资,找一个不至于使她猜疑的借口抽出你的股份,让李娟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单独往前闯。否则,只怕你会成为她的绊脚石。我用词不太中听,你可别生气哈……”

我说:“怎么会!忠言逆耳利于行嘛。”

嘴上虽这么说,心里却有点儿不以为然。因为我觉得,正是合股的关系,使我和娟的友情具有了风雨同舟的意味。由我来破坏这种关系,究竟对我俩的友谊是好事还是坏事,我心里没底。

第二天,医院通知娟去领取退款——倩倩将一切费用都结清了,我先前交的钱自然得退给我们。

我陪娟去的,带上了倩倩给我的卡。办理员问我俩要现金还是打到卡里?

我主张打到卡里。娟坚持要现金。

那是不少的钱,十三四万呢。好在有了百元大钞,也就是一大捆又几小捆。

办理员开玩笑地说:“瞧,快把我们保险柜取空了。带着这么多现金路上不安全吧?真不明白你们。”

娟拉着我进入了女厕所,脱下外衣,将装钱的布袋斜背身上,再将外衣穿上。

我问:“娟,抽的什么疯?干吗非要现金不可?”

她笑嘻嘻地说:“我这双手,从没摸过那么多现金,体会体会嘛。”

我嗔道:“那你该去银行工作。”

她说:“第一是去不了,那是事业编制的单位;第二是整天点的是别人的钱,我怕自己经受不住诱惑,哪天起了贪污心。”

“别胡说!”我打了她一下。

在出租车上,我与翔通了几次短信,叫他去超市。

翔说:“怎么,我又开始为你俩上白班了?”

我说:“就今天上午,我俩得临时征用一下你的地方,娟要与我商量点儿事。”合上手机盖,我问娟究竟要与我商量什么事?

娟说:“我有大动作的念头了。”又附我耳悄语:“钱是有热度的,我胸前暖乎乎的。”

进了照相馆,娟插上门,将我扯入卧室,拉上窗帘,脱了外衣和鞋,东北老太太似的往床上盘腿一坐,倒出布袋里的钱,拆了大捆,一小捆一小捆地摆了两溜儿;拿起一捆亲了一下,让我坐她对面。问:“咱俩另外还有多少钱?”

我想了想,困惑地说:“两万多点儿吧。”

她又问:“连卡里的十万也算上,加一起,二十五六万啊。”

我说:“卡里的十万是倩倩赔偿你的钱,不是咱俩共有的。”

她说:“先别分那么清,先说说对咱们这些钱,你有什么打算?”

我说:“暂时也没什么打算啊,按既定方针办呗。先把咱俩的本金各自抽出来,其余存上,好生利息。”

她问:“你眼下有用钱的地方吗?”

我说:“那倒没有,一旦有的话我折上的两万多元也够用。”

她又问:“你想过没?由于有了另一家比咱们的超市大的同行,咱们以后的收入很可能越来越低。”

“你有什么想法直说好了。”

娟看出的不妙我自然也预见到了,但我确实无计可施。在经商方面,我的脑子不够用,或者也可以说——脑子不愿往那方面转。在这一点上,高翔一点儿都没说错我。

于是娟谈起她的“大动作”来——她说应该用现有的钱再租一处地方,开一家新的超市。二十五六万肯定够了,可能还会租到较大的门面……

“先预交一年的房租,比如十万吧。再用十万大致装修一下。超市不是饭店,不必在装修方面花太多钱,剩下五六万进货,先开起来再说,有了收入再逐渐将货配齐……”娟的话说得很慢。说一句停一下,观察我脸上的反应,见我没有明显反对的意思,才谨慎地说出下一句。

我静静地听她说完,保持着不变的表情问:“你估计咱们多久会收回成本呢?”

她说:“往乐观了估计,得两年吧。保守一点儿估计,得做好三年的心理准备。咱们现在的超市,按我的想法就别开下去了,明明竞争不过别人,何必硬撑着开呢?开药店或书店怎么样?咱们前后两条街上,既没药店也没书店。开药店利润高,但审批过程复杂点儿,有一定资质要求。开书店的利润也高,但这由买书人的多少来决定。如果书店开在读书人少而又少的街区,那差不多就等于白开。咱们这街区到底有多少喜欢读书的人,就由你去了解吧。总之不论开药店还是开书店,都更干净了,咱俩照样可以睡吊铺。没了房租的压力,你就在这边守着。挣多挣少,咱们都心平气和地来接受。我呢,负责新开的超市。婉之,咱俩之间,你说了算。我提供的只不过是个想法,行与不行,你拍板。”

我对娟不禁刮目相看。她说得头头是道,我不得不暗自承认在经商方面她的能力就是高我一筹。她说由我拍板,还不仅仅因为开那小超市时,我出的钱比她出的钱多些嘛!

我说:“娟,听你的,干了。”

我这么表态,一方面是出于对经营药店或书店的中意;另一方面是出于对翔的“报复”,我想让事实“打”他的脸。

我俩回到超市后,娟兴奋地对高翔重述她的想法。翔慢条斯理地说:“好主张!但跟我说白说啊,可敬的婉之同志什么态度啊?”

娟说:“还能什么态度?她百分之百地支持呗!”

翔也刮目相看地问我:“是吗?”

我一脸庄重地说:“是的,使你这位可敬的业余的心理学者意外了吗?”

娟诧异地问:“你俩怎么阴阳怪气的?”她的话将我和翔都逗乐了。

接下来的几天,翔经常骑着自行车带着娟满市转,像我和娟当初那样,到处寻找可租的门面。而我宁愿在家看店,我对那事不但外行,其实也提不起兴趣。

我与赵凯经常通信。鼓励他好好学习,成了我这个“事实上”的小姨责无旁贷的使命。自然而然的,我也负担起了他的学费和生活费。那对我倒不构成什么经济压力,只不过要克服心理上不情愿的那种别扭。赵凯向我汇报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,我心理上的别扭渐渐也就不复存在了。

我二姐给我写来了一封信——她说她“惊喜”地见到了张家贵,并且抓住机会托人向张家贵为她自己说了媒,但张家贵没明确答复,离开神仙顶之前只留下了“考虑考虑”四个字。

二姐求我替她“争取争取”张家贵。

“他比咱大姐大十五岁,比我大十七岁,从年龄上讲,他占了我的便宜。我不嫌他大我十七岁,而且态度主动,这是他多大的福分嘛!婉之,你若替二姐说成了这事儿,二姐不但这辈子感激你,下辈子也感激你。你想啊,那二姐的后半生,还有赵俊和赵凯两个子女以后的生活,不是再也不必你操心了吗?你自己不也永无负担了吗?他当年要娶咱大姐没娶成,如今要是与我结合了,不也算张何两姓续上了缘分吗?好小妹,求你了,二姐这里给你鞠躬了!盼望你回复二姐一个佳音……”

我二姐那封信使我很添堵。每一行都看得我心里又别扭起来。特别是“争取争取”四个字,使我又好气又好笑。我将信撕了,既没给高翔看,也没跟娟说起。

不久张家贵回深圳了。

他与我通了一次话,说:“又可以为你俩的小超市服点儿务了。”

娟认为我俩应该做一次东,让张家贵与翔和徐主任认识一下,也应郑重地对张家贵的帮助表示感谢。

她说:“但是呢,以后咱们不能再白用人家的车和司机了。虽然那是他愿意的事,可咱们不能心安理得,何况人家每次还为帮咱们的忙白费了汽油呢!一码归一码,你说是吧?想想吧,人家办起那么个小运输公司也不容易,又要养车又要养司机的,每次我都不落忍。咱们现在的情况好了,你看这样行不,咱们与他说定,以后每次都用他的车进货,费用照付。他要是打点折,那咱们倒可以接受。这样不也反过来支持了他一下吗?那点儿收入对于他当然不算什么,但会使人心双方面都挺暖和呀!”

娟的话深合我意,当即表示赞成;并且不由得暗想,如果我二姐在通情达理、将心比心方面及娟的一半,也不枉我认她这个“事实上”的姐,大约张家贵对她抛出的绣球,也就不会不接而仅说“考虑考虑”了。

张家贵对我二姐究竟有意还是无意,其实我无法断定。“考虑考虑”或许是句认真的话,而不仅仅是搪塞之词,这一种可能也不应排除。

我决定,如果见了面后,他主动谈起那事,哪怕稍微表达了一点儿有望结合的意思,我也还是要替我二姐说说好话。但如果他只字不提,则证明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。那么,我也只能装出完全不知道的样子。

转眼到了春节。

三十儿晚上我们三人聚在翔那儿——翔提前将电视搬过去了,我和娟嗑着瓜子看电视,翔为我俩抓拍了一些照片。之后他扎围裙,戴套袖,大显身手,开始施展烹调水平。我和娟还看电视。联欢晚会开始时,我们已在享用美食了。“春晚”结束,翔在鞭炮声中离去,我在门口吻了他。新的一年,有了他,我心里无比踏实幸福。

翔说:“别忘了给你父亲打电话。”

我说:“你与他通话吧,代我问好就行。”

翔坚持说:“还是你吧。”

我说:“谁不一样呢?”

翔严肃地说:“听明白了,不一样。我自然是要与他通话的,但他肯定更想听到你的声音!”

我说:“好好好,听你的就是。大过年的,别又教训我啦。”

我将他推出了门——他得替我和娟去看店。

娟过意不去地说:“要不我回店里,你俩在这儿吧。今天晚上还让你俩分开,我真不好意思。”

我说:“你犯不着内疚,正中他下怀,没见他夹着本厚书吗?”

翔是个书虫,比我还爱看书。兴趣广泛得没边儿,什么书都爱看,还喜欢收集旧书,有时不惜花高价买。

我与养父通电话时,他那边挺热闹。他照例又回老家过春节,肯定也喝得尽兴,高声大嗓让他身边的这位亲人那位亲人跟我“说几句”——我自然也得亲亲热热地与些从没见过的农村的亲人说些拜年话,说到后来,话都重样不走心了;对方说些什么,我也左耳听右耳冒根本记不住了。

然而我并非在虚与委蛇;我真的很高兴与养父的每一位亲人通话,他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啊!但我喝了两杯酒,头有点儿晕乎。而且,养父那边的亲人太多了,他分明希望我听听他们每一个人的声音。

“女儿,别挂,接着要与你聊几句的是老爸的三叔,从小背过我的哈!三叔三叔,过来听我女儿问你声好!哎女儿,我三叔你得叫三爷爷啊!……”于是我又得向三爷爷说几句重复了多次的拜年话。

“女儿,最后一位!你的同代人,也是八零后,老爸表妹的儿子,清华建筑系的研究生,你叫他……哎,表妹,我女儿该叫你儿子什么?对对对,叫表哥……”我就还不能挂断,继续与表哥拉近乎,虽然是同代人,但我的拜年话已山穷水尽,委实不知再说什么好了。

终于结束了隔空进行的拜年,刚饮了一小口茶润润嗓子,娟却以谏言似的口吻说:“人家高翔给你爸拜年,你这准儿媳妇不给他妈拜年?”

我推说:“太晚了吧?”

娟说:“不晚,一点以前都可以打拜年电话。”

我推说:“只怕她已经睡下了。”

娟说:“那你也是打过了,一份心尽到了。真睡下了的人,会把电话关了的。”

我一想,翔的父亲已过世,他完全是为了帮我、陪我才没回上海陪他妈过春节。他家有座机,我已与他妈通过几次话了,未来的婆婆每次都嘘寒问暖地对我表示关心,这电话我确实应该及时打过去。虽然初一打也可以,但万一明天早上人家先打过来了呢?那我这个儿媳不是被动了吗?

我不再犹豫,又翻开手机盖拨起号码来。

翔他妈居然还没睡。

我说过了拜年话、送上了祝福词之后,她高兴得笑出了声。翔的姨多,她说她在与自己的老姐妹们打麻将。

我说:“翔为了陪我没回家过春节,希望您多原谅他呀。”

她吴侬软语地说:“没什么没什么,是我让他留在深圳陪你的。我这边一点儿不孤单,翔的几个姨总来。我们老姐们儿都退休了,愿意聚一起叙叙亲情。别挂啊,我让他三个姨都过来跟你说几句……”于是我又打起精神与翔的三个姨聊。

那一通电话终于也结束后,我倦怠极了,头枕着娟的腿蜷在了沙发上。

娟说:“听我的听对了吧?”

我说:“谢了。”

娟说:“听你和两伙亲人聊得热乎劲儿的,我也想与家人通话了。”

我说:“你不觉得太晚了你就拨过去,我可要眯会儿了。”

我将手机给了她,却没听到她按响。我闭着眼睛问:“想法变了?”

娟说:“喝了点酒,都忘了我家没装电话了。”

她还我手机时,我轻轻握住她的手,闭着眼睛小声说:“抽空我陪你回去,为老爸老妈把电话装上。”

娟说:“是得装上。要不,想他们了,除了写信,没别的法子自我安慰。”

我俩躺在床上时,鞭炮声终于响过去了。静夜之中,我俩都说困了,却又都闭着眼睛继续新的话题——娟首先说起了倩倩,结果我俩的话匣子就都关不上了。回忆起倩的某些事来,连些可笑的可气的印象,仿佛也都具有了可爱的色彩。所有的印象合在一起,似乎形成了一个天使般的倩倩。

我明白那绝不是真实的倩倩,却不明白我和娟的回忆为什么会变得那样。

初一我俩被高翔的敲门声惊醒时,都上午十点多了。

翔在门口拥抱了我一下,悄悄对我说:“我三个姨都夸你了。”

我问:“夸我什么啊?”

他说:“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,就是你将来准是一位好妻子呗。”他的话使我顿觉幸福。

吃过午饭,我和娟回到了店里;她接着睡,我则躺着看翔留下的《屠格涅夫散文集》。

从初一到初三,我俩和翔轮流看店,再没一块儿吃过饭,然而都把觉补足了。

初四那天,张家贵和徐主任应邀在傍晚来到了照相馆。徐主任还带了一位叫郑宜然的朋友,三十多岁,是个体的英语教师,租了个地方,办学前辅导班。翔朝我使眼色,我立刻明白郑宜然是为了娟才来的。娟还蒙在鼓里,正因为蒙在鼓里,反而对有些拘束的郑宜然格外热情。她越热情,郑宜然越腼腆;他越腼腆,娟越将他当成重点相陪的对象,主动找话与他聊。聊来聊去的,郑宜然不怎么拘束了。

以我的眼光看来,郑宜然除了个子比娟矮点儿,不论相貌还是职业,都是配得上娟的。我替娟暗喜。

我希望娟有一位知识分子型的、性格沉稳的丈夫,那可以帮她改改她的急性子。郑宜然是大学英文系毕业的,当过多年的中学英语教师。我觉得挺适合娟的。

娟要下厨为大家做两道东北菜,翔和徐主任坚决反对。徐主任说东北菜无非就是炖和拌;炖太慢了,你拌一道凉菜倒可以。翔仍反对。

他说:“李娟你的任务就是和婉之陪好客人。你主要陪郑宜然,婉之陪老张。”

但娟还是技痒难捺,在郑宜然的主动配合下,抢先拌了一大盘凉菜,有宽粉条的那种。

张家贵只字未提我二姐主动向他提亲的事,我便一句不问。他说自己一分钱也不会往神仙顶投,因为根本没那能力,是神仙顶的人偏要将他高抬成企业家。但是乡亲们谁家有困难了,他绝对愿意帮一把。他还嘱咐我要及早将店名改了,别再用“神仙顶”三个字。

我问他为什么?这么山高水远,难不成他们还会找来吗?

“‘神仙顶’这名字倒是好名字,没什么不吉利的。”在我的追问之下他才说出实情——他无意中向乡亲们说起了我在深圳开店的事,结果传开了,有些人认为我的店既然打的是神仙顶的招牌,那就应该为家乡的发展“尽份力”。如若不然,他们将代表全村人起诉我盗用了家乡的“地名权”……

他们的看法与我养父的看法截然不同,这令我大大意外。

我说:“我很愿意尽份力的,可我更没那能力呀。”

张家贵说:“我也是这么替你解释的。几个男人喝醉了之后的话,不必太当真,却也不能不防。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,还是改了好,免得惹闲气。”

他认为,神仙顶最终的脱贫之法应该是移民下山,否则不论政府还是个人投入多少,都可能打水漂……

他后来的话我没太认真听,因为我的心情郁闷了,而且怪生气的。

倒是娟和郑宜然,聊得越来越投机,不断咯咯地笑——自从她回到深圳,还是第一次那么开心。

翔和徐主任都是厨中快手,一个小时后我们就吃上喝上了。

人人高兴,我也又逐渐高兴起来。

我想到了民间所言的“缘”字——这“缘”字使我有了挚友李娟;使我有了一位是摄影艺术家的爱人,那时我已知道,他在业内很著名;还使我认识了张家贵和徐主任两位大哥;也使娟不久后会有自己的另一半。屈指算来,我只身闯到深圳才三年多,我也不过二十三岁刚出头,却已经与娟开起了超市,而且即将开第二家;我已经有了深圳户口,考上了电大……

那时我对“缘”字充满感恩,对生活充满自信,被一种明确无误的幸福所陶醉。

我在心里说:“对不起了二姐,我实在帮不上你的忙了……”

除了这一谈不上“遗憾”的“遗憾”,我心欢喜。

送走客人后,我将张家贵嘱咐我的话如实告诉了娟和翔。

娟说:“那明天就将招牌拆了,反正以后不开超市了,‘神仙顶’三个字咱也不用了,咱不做使自己老乡不高兴的事。”

翔说:“对,我支持。刚才我问过徐主任了,申请开药店也不是太难。如果图快,可以先开成哪家大药店的分店,到时候他会出面做介绍人和担保人。你校长妈妈和护校的影响力,估计也会起作用。”

娟说:“我和高翔议过了,觉得买药的人还是比买书的人多……”

我说:“听你俩的,你俩怎么决定我都服从。”

第二天我们就将招牌拆下来了,毁了——有点儿像毁灭证据似的。我们三个都是怕惹麻烦的人,在此点上态度空前一致。尽管,也许不会真的有什么麻烦。

既受到另一家超市的挤压,又没了招牌,销售额每况愈下,但我们都认了,因为有了“大动作”,对未来依然是充满信心。

不久娟和翔租成了一家门面,有一百三十几平米,地点也好,只是租金贵些。

娟说:“婉之,我真的喜欢上那儿了。租金是贵了点儿,但几乎不用改造,稍微装修一下就成,不是还省了笔钱吗?”

翔也用东北话说:“我认为,干得过。”

我则照例是那句话:“你俩决定,我服从。”

那时刚过十五,打工者大潮还没向深圳回流。

翔说:“别拖了,是人都能干的话,自己动手吧。”

他无形中成了我和娟的主心骨。按照他的决定,由娟看店,我配合他抹墙,粉刷。我第一次干那种活儿,他却干得挺在行。我问他怎么学会的,他说有一个时期他外婆生活在上海农村,他每年都为外婆刷一次房子,自己免不了抹抹砌砌的。

就在我们热火朝天准备新店开张时,娟收到了她家来的电报。

我便也第一次见到了电报——“父病速归”,电报上这四个字,使娟立刻慌了。

我安慰她:“是父病,不是病重,更不是病危,别往最坏处想。”

娟说:“让我速归,那肯定就不是一般情况。”

翔说:“不是密电码,不需要破译,无论如何李娟你必须立刻准备回去。”

娟说:“是啊是啊,我得回去。”

我说:“我陪你回去,要不我不放心。”

翔说:“对。要不我也不放心。”

娟说:“可,把小店和没干完的活儿都留给你,我太……婉之别陪我了吧?……”

翔说:“不争论,你俩都听我的。剩下这点儿活,我慢慢干就是。”

他为我和娟买了从深圳飞到北京的机票。

按娟的想法,是要一路坐列车回东北的。翔说:“那得多少天?省钱也不该省在这件事上!”

我和娟出了机场,直奔车站。往东北去的票挺好买,娟又想省钱,而我坚决反对。

她说:“又坐飞机又坐卧铺的……”

我打断她道:“你别忘了你的身体是什么情况。”

当晚我们已在北京去东北的列车上了。

第二天上午,我俩又坐上了长途汽车。

冷——尽管我已穿上了长羽绒服,却没穿棉裤和棉鞋。临行匆匆,在深圳一时也买不到。那种凛冽之寒不一会儿就将我的毛裤和单靴冻透了。我瑟瑟发抖,想忍住不抖都不行。

好在车上人不多,娟给了一位坐在车头那儿的乘客五十元钱,对方同意与我换了座位;又给了司机五十元钱,司机同意我脱了靴子将双脚放发动机盖上,那罩了棉罩的地方挺热乎。因为有那一点儿热乎气儿,车的前窗没上霜,可以望到外边的冰天雪地。北方的大地真叫“大地”,相比之下,贵州显然只有少许的“坝子”而无“大地”,自然也就没有地平线。

我第一次看到了地平线,它直得使我感到不可思议。红日那时刚刚升起在地平线上方,我觉得如果我站在地平线那儿,再手举竹竿,似乎可以拨动那红日。路两旁的“银树”也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,恍如梦中。在冬季与娟一块儿回她的家乡欣赏雪景一直是我的一大愿望,但眼前的“银雕玉砌”却没使我感到丝毫诗意。可见人们常说的,审美需要心无挂碍是对的。此时的我心里总是在替娟祈祷她的父亲能转危为安,欣赏美景的能力相应地也蜕化了。在飞机上我的确是照顾她来着,因为她第一次坐飞机而且有恐高症,飞机一起飞就有了紧张的精神反应,每一次颠簸都使她惊恐不已。但一下了飞机就是她开始照顾我了——北京风很大,从那时我就感到冷了。列车上也不是多么暖和——实际上我是感冒了,在发低烧。

长途客车的司机说外边不是太冷,“才零下二十四度”。

三个多小时后,汽车到了一个小镇后就到终点了。我的双脚一着地,顿时领略了什么叫“才零下二十四度”。娟说再有十一二里就到她家那个村子了——她去联系能够拉上我俩的小面包,却像我为了给赵凯开家长会时的情形一样,喊着问了半天却无顺路的车,而那时我已快冻僵了。终于有一位马车老板主动问她愿不愿坐马车?我已冻得说不出话,只是一个劲儿点头而已。

一坐上马车,娟立刻脱下我的单靴,将我双脚抱在她怀里。车上有几条麻袋,她也扯过来盖在我俩腿上。

她问老板子:“叔,能不能让马快点儿啊?”

老板子说:“能,怎么不能呢?我一动鞭子,它们不就跑起来了?可它们一跑起来不是就累吗?它们累,我心疼啊……”

娟打断道:“给你加二十元钱!”

老板子说:“五十吧,一块豆饼还四十元呢!”

娟连连说:“行,行!……”

于是两匹马跑了起来。冷敲骨吸髓,我都听不出马铃声悦耳了。

老板子问娟:“这是你妹妹?”

娟说:“对。”

老板子问:“姐俩从外地回来?”

娟“嗯”了一声。

老板子又问:“是接到家里电报了吧?”

娟敏感地反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车老板长叹一口气,无限同情地说:“唉,你们那个村啊,惨喽!我也不是头一次捎你们两个丫头的脚了,连往年在外地过春节的,近些日子都一拨一拨地回来了……”

“我们村出什么事了?!”娟那张冻得通红的脸,霎时苍白。

我说:“娟,别听他胡说,他成心吓你!”又大声问车老板:“你在开玩笑是吧?”

车老板也不答,一挥长鞭,甩出一声脆响,紧接着发出一声吆喝:“驾!”于是两匹马飞奔起来……

我和娟一进村,立刻被不祥所包围——某些人家的篱笆上,院内的树上,挂着白幡和黑布条。有人家的篱笆几乎用整匹的黑布罩住了;有人家院内的枯树枝上开满了大朵的玉兰——细看却不是,而是纸花。

村子一片死寂。

一户人家院门口有只大黄狗,呆瞪着我俩,不动,也不叫,像被什么事件吓傻了。

李娟家门上同样有白幡。她看着家门说:“婉之,我腿软了……”

门一开,她跛足的弟弟走出来——他大概从窗口发现我俩了,帮我一左一右将他姐扶入屋里。

娟的母亲原本盖着被子卧在炕上,此时欠起身,也没让娟介绍一下我是谁,只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女儿,声音抖抖地说:“女儿,你可回来了……”就说了那么两句话,再就只流泪说不出话来。

我扶娟坐在炕边,她弟神情木然地告诉她——因为煤价上涨了,某镇长家承包的小煤矿急需矿工,初八就到各村招人,二十几人就这么被招走了。年轻人更愿意到城里去挣钱,还愿下矿井的极少,招走的都是父辈男人。娟她父亲那样干不了重活的人也被招走了,说矿上缺一个往井下送饭的人。煤涨价了,而且涨得挺猛,煤老板自然高兴,给的工钱也就高了点儿。那些个已过了最佳打工年龄的农民,为了能就近挣那笔钱,去得也都高兴。不料头一天就出了事故,而井下偏偏是本村的十三个男人在加班,全被砸下边了,娟的父亲和伯父也在十三人中。煤老板闻讯就跑了,县里组织了紧急抢救,但十三人全都死了……

娟她弟讲得很快,背书似的,却又讲得一清二楚,并不混乱。

我听得屏息敛气,目瞪口呆。

娟一头栽倒在地。

娟她妈下地了;娟躺在炕上了。她妈为她冲了一碗红糖姜水,我扶着她让她喝下去。

她紧紧握住我一只手,流着泪说:“婉之,你看我这命……你还是别交我这个朋友了,将来会拖累你的……”

我也不禁流下泪来。

忽然外边起了骚乱之声——有怒吼,有咒骂,有哭声,有哨声,有警告声……

娟她弟出去了一会儿,回来向娟汇报——县里的干部又来了,还来了一车“公安”。县里的干部说,一定会将煤老板抓回来,生命赔偿之事须等那时再定。县里财政吃紧,还欠着银行大笔的钱,眼下只能先向每家垫发一笔丧葬费。死者家属和亲人们当然不同意,双方差点发生肢体冲突。

娟她弟说死者还摆在镇政府院里呢,家属们统一了态度,不得到赔偿费绝不办后事。

晚上我就发起烧来。娟她弟请来了镇里的医生,我挂起了输液瓶。

我真恨自己身体不争气:“娟,对不起,我什么忙都帮不上,反而添了麻烦……”

娟说: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。有你在我身边,我就坚强得起来,不会被压垮。”

我让她去陪她母亲睡,对她母亲那也是种慰藉。

她让她弟和我睡一间屋,以便随时照顾我。

那少年坐在炕另一头,眼睛盯着药瓶不躺下。

我说:“你睡吧,滴完了我自己会处理。”

他摇头。

点滴完毕,我再次催他睡,他才和衣而卧。

我刚关灯,就听到那少年哭了——强忍着不哭出声但还是忍不住的那种哭。

我说:“小弟,你姐回来了,一切你姐都能处理好……”

他说:“我不想活了……”

我心愀然,只有缄默。赵凯信中的话和眼前少年的绝望,如出一辙,让人揪心。

火炕使我一夜大汗淋漓,翌晨烧退。

吃罢一顿简单而又心理压抑的早饭,娟说她已想好了该做什么,怎么做。她母亲也同意——她要先到县里去一次,不许我陪她去,怕我再感冒了。

我便留在家中陪她母亲。

实际上我不知说什么好,那种情况下一切安慰性的话语都没了意义。我只不过听娟的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,听到最后也只不过记住了两点——娟作为姐姐,从小没过上几天省心又快乐的日子;她父亲脾气不好,还爱喝酒,一醉就耍酒疯,使娟和她弟多次受到惊吓。老人家说如果自己哪天也要去找娟她爸了,在“阴间”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娟她弟李楠……

近中午时娟回来了,她说已与县政府负责处理矿难的干部谈过了,双方都谈得很坦诚。她在一系列协议书上签了字,接下来就是尽快将父亲的遗体火化。

“协议书上写明了由县政府担保,还盖了公章,有县长书记的亲笔签名,我也只能相信呀。我没精力和时间留下来耗着,为了尽快拿到补偿款而让自己父亲的遗体冻在露天地,我觉得也不对……”

我拍拍她手背,表示支持她的决定。

第二天我陪她去火葬场——我第一次穿上了娟为我找出的棉裤和“大头鞋”;第二次去了火葬场那种地方——第一次是“送”我的“校长妈妈”。

当遗体被推入焚尸炉,娟扯了她弟弟一下,姐弟俩双双跪在炉前,而我转身离开了。她姐弟俩就那么一直跪着,直至有人端给她姐弟俩一个木盘,其上是白骨。娟让弟弟捧着骨灰盒,自己将白骨一片片放入骨灰盒中。她那么做时,像考古工作者在工作,表情也极像。

那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情形,连在书本和电影、电视剧中也没见过。

我又看得目瞪口呆。同时,又一次联想到了人、人生和宿命这三个二十岁以前从不曾想过的概念——是的,仅仅是概念而已。当时我无法深思三者之间的关系,在那种场合,仅仅概念的联想已使我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老了。

娟很坚强。

我没见她流过泪。也许,她仅仅不在我面前流泪。

娟在中间,捧着骨灰盒;我和她弟在她左右,我们三个默默无言地缓缓地走在村路上。厚雪的表面冻了一层硬壳,很滑,一不小心就会滑倒。

一个戴长毛兽皮帽子的男人拦住了我们。他身材高大,个子在一米八以上。长兽毛护着他的脸,我看不出他的年龄。

他对娟说:“你上前来,我跟你说几句话。”

娟将骨灰盒递给她弟,走上前去。

他问:“你到底把你爸的尸体火化了?”

娟说:“对。”

他问:“几个人跟你打招呼,嘱咐你别带那个头,你都不听?”

娟说:“我情况不同。我深圳那边还有许多事,我得赶快回去。”

他说:“已然火化了,我再说什么也没用了,但是不许你走!”

娟反问:“为什么?”

他说:“还用问吗?你走南闯北的,见多识广,你得留下来,跟我一道为咱们李家人争取利益!”

娟说:“我不能,我……”

他吼起来:“放屁!我爸是谁?是你大爷!你把你爸火化了,可我不愿学你!你、你,我扇你个六亲不认的东西!……”

他吼声一落,巴掌已扇在娟脸上。娟被扇得身子栽歪了一下,却没倒。

李楠大叫:“不许欺负我姐!”

他又吼:“没你小孩崽子说话的份儿!今天我就是要教训你姐!”

娟的身子刚一站直,他又举起了巴掌。

娟的鼻孔出血了。我又产生了怒从心头起,恶向胆边生的感觉。

我退后一步,铆足了劲儿,弯下腰,一头向那高大的汉子撞去,如同愤怒的公牛顶人那般——虽然我明知对方不是娟的堂兄就是娟的堂弟,但我那时已不管他是谁了——谁当着我的面欺负娟我就要跟谁拼命!

他被撞得向后趔趄了五六步,极力想站稳却还是仰面朝天滑倒了。说时迟那时快,我一个箭步冲过去,骑在他身上,扯下他的帽子,双手握拳,左右开弓往他脸上光头上猛砸……

他毕竟力气大,我被他从身上推下去了。我坐在雪地上,他站了起来,要踢我。

“你敢!”

娟不知从谁家院子上踹下了一根木方子,双手握着挡在了我前边。

这时,又跑过来几个男人,其中一人夺过娟手中的木棍,将光头男子打跑了。

那男子扔了棍子,对娟说:“你别跟你三哥一般见识,他喝醉了。他那人,一醉安上尾巴就是头驴。你做得对,二哥支持你。”

“二哥……”

娟扑在对方身上号啕大哭。

敢情娟还不止一个堂兄弟;她一哭,我反而放心了……

两天后,娟的小姨将她母亲接走了。我和娟带着她弟弟一起离开了村子。

娟将她家的门销上后,在门前低下头站立良久,像默哀。

在车站,李楠说:“姐,我不能捧着咱爸骨灰盒上车,万一有人好奇,我咋回答?如果直说,引起别人反感那多不好?”

我认为那少年想得细,说得对。

于是娟去买了一个袋子,将骨灰盒装入袋子里,由自己挎着。

“你怎么可以连日关机?想不到我有多牵挂吗?”

刚一见到翔,他就板脸训了我两句。他要是假装训我,声调会很高;而真训我时,语气听来反而是平静的,表情也格外严肃。

我自知理亏,只得认错,并且解释,由于压力过大,完全忘了带着手机那回事。

“错了就是错了,辩解等于找借口。你的压力会比娟还大?”翔对我的解释不以为然。

娟从旁说:“她像一张白纸,经历的坎坷太少,也许真就比我的压力还大。”

我朝翔使眼色,他这才注意到娟的袖子上有黑纱,不再说什么,默默拥抱了娟一下。听说他已将新超市装修好了,娟急着去看。

新超市的牌子已挂上了,翔给起的名是“和合超市”。我觉得太俗常了,娟却喜欢。翔说便民超市嘛,店名没必要起得多么奥妙。之所以不与街名联系起来,是为了以后再有分店招牌统一。

我说:“哪还会有分店!说得轻巧,吃根灯草。”

翔说:“我敢断定李娟还会往前闯。”

娟说:“我当然会。”

娟对翔的劳动成果十分满意,问我:“我可以抱他一下吗?”

我说:“请吧。”

她踮起脚跟,郑重而又庄严地抱了抱翔。

翔笑道:“一切辛苦都值了。”

娟与她弟每晚睡吊铺。按我的主张是——她弟腿不好,上下吊铺太不便,每晚可以睡在照相馆;而我和高翔每晚睡吊铺也已习惯。娟说那不妥,非长久之计,给我和翔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。而且她认为,她弟不该总在心理上将自己当成残疾人,上下吊铺也是种能力锻炼。

于是我和娟曾经的“家”成了她和她弟的“家”,她父亲的骨灰盒也放在上边。

我说:“娟,那也不是常事吧?”

娟说:“是啊。眼下顾不上考虑了,以后再做决定吧。”

逝者已逝,活着的人,总还要为生活继续忙碌。

接下来数日,我和李楠蹬着租来的平板车往返于两个店之间,将剩余的货物转移到新店去。李楠虽然跛足,蹬起平板车来却一点儿不受影响。而娟,则开始为新店进货。

翔那边的事已耽误得太多,我要求他尽快使照相馆的业务恢复正常,别再操心我和娟的事了。

一天晚上,躺在床上时,我将我在娟老家的所见所闻从头到尾说了一遍,问翔是否经历过那种事。

他问:“受到震撼了?”

我点点头:“我以为现实中不会有那种事,只有小说或戏剧中才会有。”

他说:“有的时代文学以反映现实为主潮,有的时代却相反,现实会大量地复制小说的、戏剧的情节或故事,包括细节,也往往会如出一辙。以后,中国小说家、戏剧家或电影编剧的黄金时代或许即将过去了。”

我问:“何以见得?”

他说:“当现实中产生的原汁原味的人物、事件、情节和细节具有极高的戏剧性,比普遍的虚构类作品的想象更胜一筹,现实岂不是就有理由讥笑小说家了?既然说到最善于讲故事的小说家了,那我就单以小说为例向你证明哈……”

于是他扳着指头如数家珍般地讲起来——杜十娘的故事,现实已多次复制了;胭脂的故事,现实中也层出不穷;现实版的《贵妇还乡》《败坏了赫德登堡的人》《白痴》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《推销员之死》《酒店》《死魂灵》《娜娜》《包法利夫人》,现实故事与原著几乎如出一辙……

想不到他这位搞摄影的比我读的“闲书”还多,我又一次对他刮目相看。

他说他曾有过一个忘年交,是国企干部,他父亲生前的老友,对他以世侄相待,已退休了。去年某日,他照例去探望,谈笑甚欢。他离开对方家才几分钟,刚走到楼下,对方忽然从六楼窗口跳下,当场摔死在他眼前。再巧一点儿,就砸他身上了。为什么呢?只不过接了一次电话,单位领导要到他家探望他。其实只不过是例行公事,礼节性拜访。与往次不同的是,从外单位调去的纪委书记出于对他的敬意,也将光临。他的自杀当然引起了种种猜疑,上级部门的一位领导却把事压下了,说人都死了,死者为大,不要乱猜疑、乱议论了。可是不久,那位领导的夫人向纪委揭发他有“小三”,由“小三”问题调查出了腐败案。联想到他包庇过死者,旧事重提,结果死者也原形毕露,涉贪金额数目还比较大……

翔说由于与对方的关系,那一时期自己也受到了组织调查,搞得灰头土脸的。

他说他家那小区曾住过一位老会计,人缘甚好,但一着急就会口吃,所以平时沉默寡言。不料呢,一日死于非命,被车撞死了。不久,人们听说,肇事司机被抓到了,招供了,竟是受雇为之,唆使者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。法院开庭公审那天,不少与死者有感情的人都去旁听,他也去了。使人们大为意外的是——唆使者居然说自己心生恶念是由于多次受到讹诈。怎么回事呢?原来公司长期有小金库,而且只有总经理和老会计二人知道。老会计即将退休,总经理给了他十万元,明摆着是封口费。老会计一急,结巴了,除了“我不能要”四个字,再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。总经理以为他嫌少,又加了十万。老会计更急了,干脆转身就走。总经理纠结了——一千来万呢,平分吧,舍不得;不平分吧,他张扬出去怎么办?过了几天,又将一小套旧房子的钥匙给了他。老会计根本不接,背着双手,脸红脖子粗地直说:“侮辱我,侮辱我……”

控辩双方的律师当庭据理力争。辩方律师强调——事出有因,当事人受到讹诈的过程符合逻辑,显然成立!控方律师则指出——老会计口吃人人皆知,虽然并没明确说出不是嫌少的话语,但其行为足以证明他是位“拒腐蚀,永不沾”的正人君子。

法官当庭没宣判。

二审开庭时,老会计的女儿提供了父亲的遗书,是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的。遗书的内容证明,老会计一而再,再而三地拒绝,不是因为少,而是在乎清名。

辩方律师却不买账,认为不能排除伪造遗书的可能……

我忍不住问:“后来呢?”

翔说:“经科学鉴定,遗书无疑。可是你想啊,一位好人,即将退休了,该享受享受清闲的晚年了,却不但死于非命,而且死后还名誉受辱,这是多么值得同情又多么可憎的现象!大千世界,茫茫人海,还有些事,叫人同情也不是,憎恨也不是,却又明明是悲剧……”

他说一次他在外地,住朋友家,早上散步时,见一个男子从垃圾桶旁拎走了一个丢弃的瓷洗脸盆,不知谁家改造卫生间淘汰的。他走了一圈,见那人将瓷盆砸碎,取下了铜的水漏。就在那时,环卫人员来了,斥责那人不该为了贪那点儿小便宜给清扫垃圾制造麻烦。那人口出不逊,二人言来语去,骂了起来,终至于打了起来,环卫工吃了亏。一小时后,环卫工半大不小的儿子来了,堵住了那人,要求赔礼道歉,那人仍极蛮横,结果被一刀捅死了……

“我虽然没在事发现场,但事后看到了地上的血迹。那点儿铜才值多少钱?……”

“别说了!”我大叫起来。

“镇定。听我说完。为什么对你讲这些?是要使你明白,在十几亿人中,什么现象都几乎是世界级现象。二百多年前,清朝初期,全世界不过才十六亿多人口。中国又处在改革开放的转型期,公私混杂,权钱交织,令人愤懑之事肯定层出不穷,且抓且现,且治且泛,若以太理想主义的眼光看时代,看社会,看人世间,那善良的人只有整天唉声叹气、愁眉不展、徒唤奈何纠结不已了。但我却是乐观的,我同时看到了时代在进步、社会在发展、民生状况在改变。“中国号”列车,在滚滚红尘和欲望横流中拖泥带水,更是摧枯拉朽地向前向前!所以亲爱的,忘掉你在李娟的家乡看到的听到的事吧,在朋友肩负人生重担之时,我们只能尽力帮助;如果以自己的坏情绪影响朋友,似乎是悲朋友之所悲,其实往重了说是不帮忙反添乱的……”

翔最后几句话,对我起到了棒喝的作用。

然而李娟有时是拒绝我们的好意的。

徐主任来了一次,向娟转告,郑宜然对她特有好感,希望将二人的关系进行下去。

娟却说:“做朋友可以,别的关系就免了吧。”

徐主任不解,打破砂锅地问为什么。

娟只得交代自己的顾虑——她说初四那天通过交谈,她了解到郑宜然是“老疙瘩”,有二姐一兄,职业都不错,分担起了赡养父母的义务。所以,他已经习惯了不操心,进而认为凡是给他的生活找麻烦的人,都是“讨厌之人”。

“我和他太不一样了,我背后一堆必将不断给我找麻烦的人,而且我还没法做到六亲不认,不能视他们为讨厌之人,必须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经常帮助他们。总不能把这类事都看成国家的责任,与自己毫不相干吧?我俩要是做了夫妻,还不整天为这些吵架呀?”

听了娟的郑重表白,我们面面相觑,默然无语。

两天后徐主任又来了,说郑宜然再三表示,婚后一定会做好丈夫,事事顺从妻子。

娟说:“徐主任,你忘告诉他我是只有一个肾的人了吧?”

徐主任愣了愣,讪笑道:“告诉他那些干什么呢!”

娟说:“要告诉,一定要告诉。”

徐主任又愣了愣,岔开话题说:“人家还表示,你弟可以到他那儿去,他给你弟开一份工资。多好的事啊。”

娟说:“先告诉他我是只有一个肾的女人,其他事儿再议。”

徐主任失望而去。

翔说:“他那人,做什么事都希望成功,肯定太有失败感了。不过呢,我认为娟是对的。”

我怼了他一句:“怎么对?”

娟看出我并不理解她,苦笑着对我说:“婉之,我知道你对我的个人问题特别上心,但我那事儿如果不预先告诉人家,婚后再告诉不等于欺骗了吗?”

我说:“我当然不是主张欺骗他,但我相信感情的作用,成了夫妻,感情深了,什么事儿也就都不是个事儿了。”

娟说:“一个男人,婚前保证婚后事事顺从妻子,这样的男人,我觉得也不太靠谱啊。我要的并不是那种丈夫嘛。”

翔拍了我的肩一下,给我找台阶地说:“我认为娟有自知之明,也有知人之智,她的事由她自己决定。咱俩都省省心吧。”

那事以后也就再没了下文。

张家贵也为娟的事与我通了次话,表示他那儿也可以为娟的弟弟解决工作。

我如实转告了娟,认为这是可以考虑的。

娟说:“替我谢谢他,但不考虑了。我弟毕竟腿脚有毛病,就别给朋友添麻烦了吧。”她决定将弟弟留在身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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